痛苦的生,与平静的死,换作是你,你会如何选择?
当林晴看到从天而降的言先生时,他没有看见一个怪物,或是一个超人。
他看到的是一个转机,一个可以挽救自己人生的转机。
他看到的,是一个完美的鬼魂,一个几近无敌的仆从——如果言先生成为他的缚灵的话。
有了他,林晴便不用再去害怕鬼怪,害怕谕天明,害怕这个世界。
他终于可以无所畏惧。
这,才是一切最初的起点。才是操纵亲人灵魂的孩子,和贩卖阳寿的怪物最初的交集。
“你想把我也变成你父亲那个样子吧?”言先生指着林龙,皱眉道:“诶哟,我可不觉得半透明的我会很帅。”
“没错,你说得对,我是这样计划的,所以才引你来这里,希望能在你和它们打斗的过程中找到机会杀死你,让你也变成它们的一员。怎么?这个想法非常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吧?”林晴有些无奈地自嘲着。
在对话的过程中,林晴还一直在维持着对林龙阴气的供应。而现在,林晴眼中的绿色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了,他的眼角,甚至还渗出了微微的血丝。
一个九岁的小男孩,眼角带着血,嘴角挂着微笑,脸颊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。
该用怎样的言语来描绘这样的场景?凄凉?可悲?还是令人心碎?
“放弃吧!”即使是铁石心肠如言先生,都有一些小小的不忍了:“你该知道我真的想动你,靠现在这个被黑狗血搞得半残的林龙,也挡不了多久。”
“言先生你不是很懂人心的么?”林晴笑出了声:“我的父亲为我做了这么多事,在故事里被我糟蹋,在现实里还要因为我的无能,被你还有那个什么谕天明教训,到最后还要扛着这什么黑狗血来救我……我就不能为他做一点事么?”
尽管血做的眼睛连眼球都没有,但言先生还是从那眼中,看出了父亲对孩子的理解与慈爱。
亲情……又是一个言先生擅于操控,却根本不理解的东西。不过言先生还是闭上了嘴,不去打扰这对人鬼父子的感情交流。
“你确实猜对了我的计划,但关于那些故事,你却错得离谱。”林晴用手抹了抹眼角的血丝,笑道。
“哦?愿闻其详。”言先生饶有兴致地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林晴看出了言先生只是把这当作是一种娱乐,但他也并不介意。
他只是想说,想将这些年从未有人倾诉过的话,在一切都结束之前,说出来罢了。
“首先,我们家的男人,包括我的父亲,还有我的祖父,确实都是自杀的。并不是你所谓的‘儿子杀老子’。”
“而他们自杀的原因,也和你说的所谓‘老人喂狼’的习俗,没有任何的关系。”
“他们自杀,只是因为,他们不敢活着去面对那无尽的痛苦和折磨。”
“而这折磨,不仅仅是因为阴阳眼。”
“家族性的遗传病么?”言先生顺着林晴的话推测道。
“猜故事不准的言先生,猜这个倒是挺准的!”林晴揶苦笑着揄道。
“没错,确实是遗传病。”
“我们林家的人,一过40岁——运气好的或许能拖到50——就会出现病症。”
“如果任由疾病发展,一开始我们会肌肉抽搐,之后就会肌肉萎缩。最后,我们会变成不能行动,不能说话,不能吞咽口水,甚至连思考都不能进行的活死人。”
“最可怕的是,这种病不会瞬间杀死你,他会折磨你将近10年到20年,才会带走你的生命。”
“如果让言先生你选择,你是愿意作为一个活死人拖上十多年,还是干脆的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?”
“总之,我们这家人还是选择了后者。”
“不过,在死了之后我的家人们才发现,原来当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”
“不能见光,不能见火,还要和自己的内心抗衡,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无知无识的‘怪’。这死后的日子,过得一点不比生前轻松。”
“所以,我们家就开始朝着‘为了死后能活得更好’定向发展了。”
“我们造出了专门‘养鬼’的房子,学会了用阴阳眼释放阴气,都是为了能更好的照顾自己的长辈。”
“也是为了自己的下一代,能同样地照顾自己。”
“我们,成了半人不鬼的一家。”
“我父亲穷其一生都在照顾他的父亲,现在换成了我来照顾他们两个了。”
“没错,当我的父亲发生了变化,可以站在太阳下时,我真的很高兴。”
“你说你懂我的恐惧,但你一定不懂的我的喜悦。”
“那种可以和父亲一起站在阳光下的喜悦。还有那种不用再害怕那些游魂的喜悦。”
“但之后我们就碰到了你口中的那个谕天明,那个怪物。”
“这一点你还是错的,我并没有去挑衅他。是他看到了背后的父亲,我父亲看到了他身上有本属于我姐姐的东西,所以才会打起来的。”
“最后他明白了一切,但仍担心我父亲会惹事,就如你所说的,将我的父亲锁在老屋里。”
“之后我便遇上了你,看着你从天而降,听着你和那个什么彼得的交谈,听你说你可以完成旁人任何的愿望。”
“当时我就在想,如果你成了缚灵,我可以操纵的缚灵,我就可以不再害怕任何的鬼怪。”
“还有,说不定你能解决我的病。”
“不可能的。”言先生干脆道:“如果是那个病是最终导致你阳寿耗尽的‘元凶’,那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“你还真是……连安慰孩子都不会呢!”林晴被逗笑了,笑得很开心,甚至笑出了眼泪。
带血的眼泪。
现在的林晴,不仅仅眼里泣血,嘴角,耳朵和鼻孔里,都多少渗出了些的血水。
他的阴阳眼给他所带来的阴气早已经被使用过了极限,现在的他,是在从自己的生命这块已快干瘪的海绵中,挤出那数以滴计的水珠,来维持着仅有的阴气延续。
但是,既然阴气供应已经快断了,为什么林龙还能存在着?为什么他还宁可承受黑狗血所带来的痛苦,也不放弃挣扎,还要保持住自己的身形?为什么他还能在林晴的身后,表情看上去是如此平静,慈祥?
言先生想不通,真的想不通。
“既然这样,与其痛苦的活着,日夜面对那些我害怕的鬼魂,到时还要承受疾病的折磨,我为什么不选择搏一次呢?”林晴七窍都流着血,却还似毫无所觉地笑着。
痛苦的生与平静的死,换作言先生又会选择哪一个呢?
言先生沉默,无言以对。
“带我走吧!”林晴忽然转过身,笑着向林龙张开了双臂。
他的笑容是那么可爱,那两个酒窝是那么的漂亮。
“嗯。”林龙答应着,将林晴揽入了怀中。
血泪,滴入血做的胸膛。
“哦对了,最后我还想说,”林晴转过头,含笑看着言先生:“我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说完,林龙便“化”了。
一秒前还是人形的林龙,一秒后便化成了一场血雨,从林晴的头顶浇落。
但当血水全部落地后,一个让言先生惊异的场景出现了。
林晴,不见了。
那个拥有两个漂亮酒窝的男孩儿,就这样随着他的父亲,一起被血水给融化了,消失了。
言先生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水,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。
尾声:讽刺
人生有时就是一场讽刺的赌局,即使大小通吃,也可能会开出豹子。
太极生两仪,一为阴,一为阳。
万物都有阴阳两气,只有极阴极阳之气的,那都不是正常的活物。
活人的身上虽然阳气很重,但也有一定的阴气相符。而各人身上的阴阳气的比例不同,也会影响人的脾气和性格。
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身上没有丝毫阴气的人,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。
那如果一个人,用一种奇怪的能力,硬是将自己身体里的阴气,全部给逼了出来呢?
那人会七孔流血?会血管爆裂?会变成像是越鸣一样的人体炸弹?
还是会凭空蒸发消失?
言先生不知道。
言先生之前也从未见过会将自己身上的阴气逼完的疯子。
现在,言先生见识到了。
林晴究竟是和他的父亲一起化成了血水,还是蒸发成了空气?
言先生也不知道。
这世界上有太多的未知,言先生也并不是全都知道。
而言先生,也不是真的在乎。
无论林晴是真的死了,还是用某种方法逃走了,言先生也不在乎。
他的事已经做完,其他的事,又为什么要去在乎?
言先生只知道,他的约契已经完成了。
黑狗血本来也只能将地鬼折腾得几年成不了形,但林龙却强撑着还用黑狗血化了一次身躯。虽然有林晴的阴气支撑,但这样做给灵体带来的伤害,却直接导致了林龙的魂飞魄散。
现在的言先生,即使是用上了感知类的言咒,也无法找到林龙一丝一毫的气息。
身为地鬼的林龙,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。就和他那化成怪后被踩死的父亲(可能),还有他那被送灵的女儿一样,消失于这个阳世了。
莫非在这一番的误打误撞之下,黑狗血也能起到送灵的效果?言先生搔了搔头,他只知道黑狗血能驱鬼,至于它的其他用途,恐怕只有道观里的那些老不死的才知道吧?
总之,林龙是彻底的消失了,他也感觉到了约契完成之后,那种阳寿彻底归为己有的畅快感。
那就好像是之前已经将食物吃下了肚,但直到现在,东西才算彻底被消化完一般。
这感觉骆驼会懂,老黄牛会懂,普通人可能无法想象吧?言先生偶尔这样自嘲着。
四十年的阳寿到手,林晴是生是死,言先生也并不在乎了。
——只是,这世上的事,是人说不在乎,就能不在乎的么?
言先生望着林晴消失后留下的那滩血水,难免有些慨叹。
林晴直到消失以前,都未曾解释过,为何在第一次和双鬼战后,言先生昏睡之后,他并没有下杀手?
是因为“坚”字言咒的效果犹在,让林晴不敢冒险?还是因为当时的言先生被林龙折腾得够呛,林晴还不敢肯定有下手的必要?
还是说,其实林晴从一开始就没有杀言先生的意思?
从结果来看,林晴借着言先生的手,替自己的父亲和祖父都送了灵,让他们不用在阳世继续受折磨。
谁又能说,这不是林晴本来的目的?
莫非到了最后,自己还是着了林晴的道儿?言先生只能苦笑。
如果林晴杀了言先生,让言先生成为他的缚灵,说不定还能解决让他们一族害怕至极的“遗传性”疾病。
不过即使这一切都失败了,他也替父亲和祖父结束了未来数十年的折磨,即使不能结束了自己痛苦的生命,至少也可以少四十年的阳寿,死后受痛苦的时间也就更少了。
真是大小都下注,赢的总是他啊!言先生想着,不禁笑了起来。
世上真有长胜不败的赌博方式么?
即使大小通吃,不还是会开出豹子么?
林晴就开出了一个大豹子,一个大大的豹子。
他以为无论如何都是赢,却最终输得体无完肤。
林晴所形容的遗传病,如果言先生没有推断错,应该是“亨廷顿舞蹈症”,一种至今仍无法可解的致命性神经遗传疾病。
如果这种病发展到了后期,那还倒真不如死了来得痛快。
所以,林家发展出这么奇怪的家族习俗,也并不是那么难理解。
只是林晴或许不知道,这种病的遗传性是50%。
也就是说,还是有一半的几率,他并没有得到这种病。
或许是因为听言先生说自己只剩下四十多年的阳寿,正好和这个病的发病时间很像,所以林晴才更确定,自己是真的患有这种疾病。
其实,能致死的疾病何止千千万,谁又知道,林晴不是死于其他的突发疾病呢?
不过言先生可以肯定的是,林晴并没有患上亨廷顿舞蹈症。
言先生拿走他人的阳寿的方法,就像是拨快别人的时钟。改变它的长短,并不会影响它最终的流向。
所以,如果林晴真的患有亨廷顿舞蹈症,在言先生拿走那四十年之后,他便进入了这种疾病的末期,他会无法正常的行走,无法利索的表达,甚至无法进行思考。
但显然的,在约契仪式过后,林晴的头脑还是一样的精明。
所以,这个“幸运的”小家伙,并没有患上他们家族的遗传病。
生活往往就是这么讽刺。
如果林晴早些进医院进行一次测试,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。
可因为那通灵的阴阳眼,外面的世界在林晴的眼中是那样的鬼影重重,他根本就不敢踏出那个家门,更不用说进到医院这种阴气极重的地方了。
而后来他的姐姐死了,他的父亲变成了地鬼,他终于可以大步走在阳光下,喜悦却冲昏了他的头脑,在他来得及想起这件事之前,他就碰到了谕天明。
再之后,他便碰到了言先生。
如果不是这一切的讽刺,凭着林晴那与年龄不相符的聪明脑袋,那可以操纵缚灵的阴阳眼,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,连言先生都无法想象。
是又一个言先生,还是另外一个纵鬼的谕天明?
可是,死了就是死了。死了,也就无从谈起那所谓的将来了。
一直害怕鬼怪的林晴,最后却选择为了身为鬼的父亲,而耗尽自己所有的阴气,最后落了一个很可能魂飞魄散的结局。
“这简直就是缩微版的言先生嘛!”
李医生的话,时隐时现地环旋在言先生的耳边,久久不散。
我的结局,又会是如何呢?
忽然感到一种少有的郁闷感纠结于自己的胸口,让言先生感觉十分不快。
他走出了老宅,走到了街上,走到人群之中,希望借着呼吸他最喜欢的人之气,来排解这让人不快的烦闷感。
好巧不巧的,他看见了街对面有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那是潘彼得。
言先生几乎快要认不出这个前“主菜”了,不仅是因为他那意气风发的笑容,还有他怀里搂着的沈郁婷。
隔着一条街的车水马龙,潘彼得在转头环顾间,也看到了言先生。
言先生笑着和他打招呼。
潘彼得并没有笑,他只是瞥了一眼言先生,便带着沈郁婷往另一个方向匆匆而去。
言先生认得这种眼神,这种不希望言先生在他生命中再度出现,甚至一想到言先生,一想到自己所付出的代价,便会后悔不迭,痛苦懊恼的眼神。
当初为了获得一些东西,选择放弃另一些东西;而当想要获得的都到手了,他们却又开始为自己所付出的而痛心疾首。
这才是人,言先生喜欢的人。
言先生笑了,胸中的郁结也瞬间消失了。
本来嘛,言先生的情感波动就比常人来得小,那些负面的情绪,自然也是来得快,去得快。
反正说到底,言先生这次“主菜”吃得畅快,路边捡到的“彩票”又中出了六合彩,去掉用掉的零头,还净赚了五十多年,这不是该高兴的事么?
言先生这样想着,笑着,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。